回到家,我吃飯時提及黃姊姊,問爸知不知道她家現在怎麼了。
爸說不知道,吃飯不要配話。
我就不再提了,再提第二次,爸媽鐵定要追根問抵。
我收碗走向水槽的時候,耳朵捕捉到媽開口問爸黃家那十幾萬還有多少沒還。我轉身,媽視線與我對撞彈開,隨即噤了口,吞飯。彷彿我是她爸爸,而非她是我媽媽。
我關進房間,直覺有什麼東西在倒數,以致很想衝回廚房查看瓦斯有沒有漏氣。
翻開課本,以防爸查勤。
但讀不下去。當然讀不下去的,滿腦子都是倫哥的事。越想,就越覺得自己失去表情能力。摸摸,感到臉頰繃繃的,洗把臉,對鏡,看到臉猶如戴了面具。哥粗莽打門叫我不要佔著廁所打手槍,門聲急促,霍霍命令我即刻掙脫國中學生的傻裡傻氣,我剎時被龐大的疑惑所吞噬,為什麼我可以距離倫哥那麼近又那麼遠?
他心中早有一間展覽館,展示著他記憶種種刈香的模樣。
就算我開了門走出廁所,也找不到門,以進入倫哥的秘密基地。
有很多東西,都不像線上遊戲一再闖關就可以拿到。
有些門,是沒有鑰匙的。
「倫哥有沒有跟你聊什麼?」建恩把石頭丟進水裡。
「沒有啊!」換我,力氣出得很重,石頭在水面上彈了幾下,算成功。
「騙人。」他生氣了。
「那你不會自己問他!?你不是跟他住同一個地方嗎?」
他點點頭,但不是「想想也對」那種點頭,而是他知道,如果我和倫哥真的聊了什麼不想給別人知道的秘密,那他再怎麼追問都不可能得逞。
我又丟了一次,一、二、三、四,成績比剛剛還好。
奧運四年才一次,刈香三年就有,速度比奧運還快。
「打慢一點,不要把石頭用完了。」建恩說,一副玩輸就耍賴的樣子。
石頭用完?
石頭是用不完的,怎麼用都還在。它沉入水底,暫時隱匿,等到哪天天降旱災,你會看到它露出一百歲的笑臉,蓄勢要回到我們的曾孫手裡,配合演出其他勾當。
多年後,我會努力在記憶裡面,將那些石頭一顆顆挖出來。洗乾淨。放回櫃子上。
「你在翻什麼?」爸在我背後叱吼一句。
「沒啊!在找同學電話。」
「同學電話找來我們房間了!?你偷錢吧?」
「同學爸媽你認識啊……」
「出去出去出去──」
臨走前,我心裡頌記了一遍黃伯伯的電話,不看爸爸的瞪視。
「等一下。」
「怎麼了?」
爸上前掏搜我口袋,粗蠻宛如警察搜身……
我領略到,爸的手再怎麼努力,也深入不了我內心最清澈的那個地方。
「這是什麼?」
「黃姊姊的電話。」
倫哥一笑,塞回給我:「給我這個做什麼?」
「如果你很想聯絡黃姊姊,就要及時把握,不然真的會後悔。」我天真地丟給他一堆從電視上學來的句子,心虛一如這明明是黃家市話我卻硬拗成黃姊姊的電話。
倫哥摸摸我的頭,笑笑走開,證明我在他眼裡只是個小孩。
我的確是的。橫衝直撞而不知天高地厚。
因為如此,我才努力要改變些什麼。儘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努力。
於是我擅自打了幾通過去,每次都是黃伯伯接的,我又裝不出女生的聲音,最後只好找來班上賴筱如幫我打,她被女生孤立那段期間,我是唯一找她聊天的。
「喂?」黃姊姊聲音很好聽。
「我……」一時間,我話哽在喉嚨說不出口,好像深陷情關的人是我一樣。
但賴筱如滿頭霧水盯著我看,我用力穩定情緒,把目的一字一句說清楚,我也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懂,在賴筱如面前我也不方便說太多,最後我匆匆丟給黃姊姊時間地點,她卻告訴我她該掛電話了。
弄得我呆立公共電話旁,任務沒有完成般,心裡空蕩蕩的。
「倫哥是誰啊?」
「要妳管!?妳很吵耶!」
後來我藉故跑去建恩家,他爸冷冷對我點了點頭,彷彿不希望我常來吵建恩讀書,「我是來找倫哥的!」於是我立刻說。
「倫哥不住這裡了。」
剎時,我不動,心跳卻疾速奔馳,震頻之大,足可帶我去任何地方……
──接下來建恩爸爸說的話,固然讓我鬆了一口氣,可是,我還是垂頭喪氣離開了他們家。
我去孟憲家找到倫哥當兒,劈頭就問為什麼跟建恩他爸吵架。
他只淡淡回答我:「就跟我和黃爸爸處不好一樣。」
這是我第一次想給他一拳。但是想想算了,反正我也打不過他。
「我跟黃姊姊約了。」我直說。
這話比一拳有力吧……
他裝作沒聽到,轉過身去,開冰箱:「要不要喝可樂?」
這教我很為難,因為我很愛喝,又不想轉移話題。
用力吸口氣,我重複:「我說──我約好黃姊姊,說你要跟她見面。」
咚一聲,多事的拉環聲阻斷了我的話,看著他蠕動的喉嚨急急流遞著可樂氣泡,要是我一直逼他回答,他碩實的喉結,會不會像炸彈一樣噴爆開來……
這一刻開始,我知道,沒人願意聽我說話的。「那我走了。」我有點哽咽,所以說得很小聲。
在我開門的時候,「你跟她約什麼時候?」倫哥問了。
一滴眼淚掉下來。換我沒有回答。
倫哥走過來,重重捏弄我肩膀,很痛,我一縮,他拿可樂冰我的臉,我又笑了。
唉。
刈香的第一天,我騙建恩說家裡有事。
爆竹鼓蕭聲已大幅主宰了全鄉的呼吸,相信沒有人心情會好不起來了。
在七爺八爺出現以前,水族陣現身了,蚌啊魚的,將慶安路裝飾得宛如海底皇宮,在這一整片閃爍的喧鬧裡,我和倫哥穿梭一道又一道的人縫,將擁擠紛鬧的街甩在身後,往黃家前進,走得氣定神閒,但我覺得,這是逃亡,就是這麼覺得。
鑼鼓喧天的街聲,越遠,就越感覺它無限脹大起來,追著我們跑,彷彿它知情,彷彿它不同意……
當刈香一路自我耳裡消失,突然,我知道,我要什麼了。
「倫哥,你離開後會不會常回來看我們?」
「你們?」他反問,問得我手足無措。
「就我啊、建恩啊……還有──」講到這裡停住,想起他之前和建恩家人吵架,回來又要費神找地方住,「你可以住我家啊!」
「哈……」他笑出來了,「好啦,一定會回來找你的。」
從倫哥的語氣裡,聽得出這機會不大,但我還是很高興聽到他親口保證。他眼睛是我所看過最深邃的,那裡面,可以通向任何地方……。我相信,倫哥也深知這一點,所以他不必用很大的力氣跟別人講話,他有自己就夠了。我不是說他自私,而是,沒有人適合給他意見,很多人要尋找很久的方向,那天生就在他身上了,倫哥一旋身,你就知道他會走去最合適的地方,因為如此,你也無須給他什麼想法了。
我們躲入黃家外不遠處的籬笆,上頭繞滿爬藤,也許某個條狀物,就是會動的恐怖動物,眼看約好的時間快要到了,我越來越緊張,深怕黃姊姊爽約,轉而東摸西摸,想找出什麼好玩的來轉移注意。
然後,黃家側窗的燈亮了,同一時間,倫哥一震,我們看到黃姊姊的身影,在窗口停了一下,黑影似怯怯探了探外頭。
「奇怪,她怎麼不出來?」我喃喃著。
「她頭髮留長了。」倫哥只淡淡說了這句。
「走,我們去找她!」
我拉住他的手,「不用了。」倫哥說,定定立在原地。
要我拉動他,等於要我移動電線桿。
「倫哥,我們去找她啦!好不容易──」我鼻子一酸,「好不容易你來到這裡──」
「來到這裡就夠了,」他說,「我喜歡這裡的空氣……」
「不要騙我,你明明就喜歡黃姊姊!」當我吼出這句話的時候,他只輕輕瞥了我一眼,不想解釋什麼,「你手機拿來,我要打電話給她!」
我用力扯住他褲子,想要找他手機──,倫哥沒有抵抗,任由我搜身。
「手機呢,你的手機呢!?」我找急了,好希望他趕快給我,彷彿急找一支打開他心裡的鑰匙,現在找不到,永遠都找不到了……
倫哥一動也不動,任由我對他玩著警察抓小偷的扮家家酒,遊戲一結束,天空就要亮開,我就得揹起書包去上學,為了基測,為了前途,為了……
「拿來啦,倫哥,拿出來啦!」我發出哀求,哭了。
「家正。」
黑暗中,他只定定說出這兩個字,真的是不多的兩個字啊,就是我的名字,可是,那兩個字,是從他深邃的瞳孔轟隆隆傳出來的,無疑真的是,一股強大的迴音,就這樣往我心裡鑽去了,夠給我帶回家好好保存,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好好長大。
所以我們都知道,不能回頭了。
倫哥的臉色澹定中難掩一絲絲的悵惘,但是風一吹,又游散開來,不見了。
那些自倫哥嘴裡一吞一吐,令人醺然神往的煙,以後可能會來到我嘴裡,也可能不會,答案不會現在出來,我也疲倦,不再想那麼早知道所有答案了。
倫哥說他要去中山路:「你也趕快回家吧!」我聽完心裡一揪,用力抱住他,跟他說倫哥再見。
我知道他其實是要走去公車站牌等興南客運,但我沒揭穿他。刈香正要進入高峰,倫哥卻要離開西港,去別的地方,從一個站,再到另一站,雖然現在還說不出目的地的名字,但是他心裡,已有了那個地方的模樣。
半路,我流下淚,但沒哭出聲,當然不會哭出聲的,淚有一半都吞進去了,所以不算完全的哭,只要找到方法用力記住此刻的感覺,我相信,這會是我最後一次哭了。這會是的。
喧囂聲又細細傳回來了,充盈整個耳畔。我想了一下建恩現在會在哪裡,然後用力擦乾自己臉頰,決定朝那個方向快步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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